雷虎+阮传菊
母亲带回一块老纸包的砖茶，纸的正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川”字，翻开后青色的茶砖暴露出来，外表凹陷处也构成一个“川”字，似有淡淡的幽香溢出。父亲用斧头向茶砍去，丢一小块在茶碗里，母亲端起茶碗将深红色的茶汤一饮而尽，彻底不似南边人品茶的姿态。无怪母亲喝茶这样豪爽，这青砖茶原本是北方少数民族和蒙古、俄罗斯人的特供饮料，原产自湖北赤壁邻近一个名叫羊楼洞的镇子，这个不起眼的小当地，却是前史上欧亚万里茶路的起点之一。
石板街上的茶庄
夏天的村庄分外美，路途一边是接天的荷叶，一边是无垠的稻田，和风拂过，荷花的幽香夹杂着稻花的甜美，让人陶醉。路过赵李桥镇青砖茶厂时咱们没有停下，而是持续向深山前进。1953年，身为鄂南南大门的赵李桥开通了铁路，为了便于运送茶叶，国家决议将羊楼洞的青砖茶茶厂迁至赵李桥。又走了大约三四公里，路过一个“老知青青茶厂”的牌子，老乡通知咱们这儿已是羊楼洞地界，很快，在岔路口发现了新的标识：羊楼洞石板街。
现在的羊楼洞由石板街一分为二：街外是新农村，二层小洋楼随处可见，门前罗马柱，门外贴瓷砖，乡民们有的打麻将，有的闲谈天，和我幻想中的羊楼洞截然不同；穿过石板街，便好像穿越到晚清民国时分，刚才略感绝望的心情一挥而散。
石板街很窄，只有约两米宽，街两头是典型的鄂南修建，格式都差不多，榜首层用青砖砌起，第二层用木头搭起阁楼，门窗均由一排长木板拼成。咱们走进石板街时正值清晨，居民们纷繁翻开门窗。翻开木板门窗是一个缓慢的进程：屋内先有一阵徐缓的脚步声，随后门板吱嘎一声，门上呈现一条宽20厘米左右的缝隙，榜首块门板被卸下来了；一位老太太从门内伸出脑袋左右看看，接着响起一连串吱吱嘎嘎的声响，整个进程足有一分多钟。开窗也是相同。那位老太太这才搬出一把竹椅，逐渐躺下，摇着蒲扇，眯起双眼。
清晨的和风吹过，老太太头顶上的茶幌子一阵摇曳。我透过大门往里看，发现墙面上挂着一幅字，写的是“三玉川”，本来这儿就是前史上闻名的“川”字牌青砖茶作坊。“川”字招牌鲜有国人传闻，但是在中亚、东欧各国却是大名鼎鼎的国际品牌。“那时俄国人不识汉字，只认这‘川字招牌，他们用三只手指在茶砖外表的‘川字上一划，假如手感正好，那这砖茶就是正宗。”老太太边说边比画，就好像她亲自到俄国贩卖过茶叶一般。
太阳越升越高，石板街上的“茶庄”连续开门迎客，大德通、长裕川、天顺长、聚兴顺、德巨生……长仅1公里的石板街，巨细茶庄竟有48家，这还仅仅是通过前史考证能查到姓名的，未能留下姓名的茶庄更是不可胜数。石板路上老板车来来往往，我一会儿竟以为是当年运茶的车队。“羊楼洞的茶不是用板车拉的，是用线车运的。”茶庄的老伯感叹道，“像这样的石板街羊楼洞本来有五条，这些年，人走了，房子拆了，老街就只剩余这一条了。那车上拉的满是老茶号快要烂掉的木头。”
36本老家谱
动身前往羊楼洞时，父亲特意交给我一本雷氏宗谱，说咱们和羊楼洞当年开茶坊的雷姓商人是同一宗，后来因为迁徙、骚动等各种原因，逐渐失去了联络，现在当地的雷氏后人正准备从头修订宗谱。在老街喝够了茶，聊够了天，咱们便动身前往“雷氏宗祠”。
这座祠堂共有三进，进入铁门，是一片长满杂草的空位，沿着台阶穿过二层楼间的过道，呈现一个特别的小院，正对着过道的，是一座有着飞檐和马头墙的仿古修建，上面写了“雷氏宗祠”几个大字。见有人闯入，看门的大黄狗狂吠起来，一位白叟仓促赶到，我赶忙拿出雷氏宗谱阐明来意，白叟冲大黄狗喊了一声：“叫什么叫，家里人！”
白叟名叫雷祖爱，是守祠人。这座雷氏宗祠是三年前全羊楼洞的雷氏后人以及走出羊楼洞的雷氏后人一起捐资200多万建成的。“雷家是羊楼洞最大的家族，哪有不建祠堂的道理？羊楼洞这当地，就是咱们的老祖宗在明朝时开发的。清朝时羊楼洞成为‘小汉口，咱们雷家人也是立下了丰功伟绩的！”白叟说罢，带我来到二楼的“家族议事厅”，搬出一个斑斓的黑色木箱，上面用红漆写着篆书“雷氏宗谱”。还有一位白叟拿出钥匙翻开古锁，搬出36本线装宗谱，惊得我说不出话来。我从前寻访过宣纸发源地——安徽小岭村的曹氏后人，整个小岭仅留有一本残损的老“曹氏宗谱”，没想到羊楼洞这修订于民国十三年的老家谱居然全套36本一本不缺。
取宗谱的老者名为雷祖新，此次羊楼洞雷氏宗谱的修订就是由他掌管。我向他问询羊楼洞雷氏和青砖茶的联络，他翻出一本宗谱：羊楼洞是青砖茶的原产地，而羊楼洞制青砖茶就是从咱们雷家开端的。清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雷家先祖就在这儿开办了“羊楼洞茶庄”，后改名为“洞庄茶号”。羊楼洞青砖茶被称为“洞茶”，就是从这儿开端的。言语中有粉饰不住的骄傲。
羊楼洞真实发迹，是从清末开端。其时，比年战乱导致茶叶运送成本大大添加，南边本来欧亚茶路的起点之一 ——福建下梅村，因为路途遥远而被晋商扔掉。晋商调查全国各地，发现了羊楼洞，这儿间隔汉口很近，松峰山云雾旋绕，丘陵中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茶园，他们决议就在此开办茶厂。
雷祖新翻出《雷氏宗谱·清庵公传》：“（雷清庵）与家人谋曰：‘无屋则无（茶）客，无客则无财。为今计，不如重修堂构之为愈，虽所费不貲，典质弗恤也。众疑其计左，而公卒遂其所谋。”雷清庵力排众议，倾尽一切持续建大屋租给晋商，各户争相仿效，羊楼洞很快发展起来。雷祖新把族谱翻到另一页：“雷家是羊楼洞最大的家族，后来俄国人来了，也是和雷家人联络，其时决议与俄国人互易商货的安庆公，就是我的上六世太爷爷。”我看到宗谱中有这样的记载：“雷故邑巨族，多富户，又居羊楼洞，为西商市茶之所，银钱齐聚，习俗富贵……”最富贵时，羊楼洞有大街5条、旅馆店肆百家、茶庄200余家，人口近5万，是家喻户晓的“小汉口”，上缴的税金占到湖北全省的40%。在武汉都还没有电影时，俄国人就把电影带到了羊楼洞。
当年雷家家境富裕，多精致之士，素有“雷令郎”之称。新修的雷氏祠堂里，除了悬挂着雷氏历代宗祖牌位，还挂有两幅羊楼洞的手绘图，一幅是“羊楼洞全景图”，一幅是“下湾工业区复原图”，是十堰大学美术系教师雷万春依据自己的回忆所绘。雷教师现在现已80高龄，他所描绘的大约是20世纪30年代初的场景，那时羊楼洞现已开端走下坡路了，但仍然富贵，甚至现已有了专门的工业区。在那张全景图中能够看到，工业区、交易区、生活区、文娱区分类明晰，工业区烟囱树立。
刻在线车车痕里的富贵
现在，从前名列欧亚万里茶路起点的羊楼洞，居然没有一家茶庄；因产茶而被朱元璋赐名的松峰山，山上的茶园早已荒芜；茶叶名门雷家的后人，也没有一家再开茶庄。羊楼洞和青砖茶正遭受“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为难。
雷祖新带咱们到雷家大屋观赏，这是羊楼洞最大的一栋古修建，是清朝一位雷姓茶叶商人的新居，现在已空空如也。大屋原有四进，现存三进，两进房子中心以天井离隔，每一进居然并排有三个天井，总共12个，再加上二楼，岂不有四五十个房间？俨然有独屋成村的气势。雷祖新指了指门帘和墙面，让我看细节：门帘是精巧的木雕，墙上是一水儿的岩画。
从雷家大屋出来，是石板街的一条支巷，一头对着石板街的骨干，另一头对着松峰山。雷祖新蹲下来，悄悄抚摸路上破碎的青石板。我像他相同蹲下，这才发现路的正中央有一条深约5厘米的凹槽，这是线车碾出的车痕。羊楼洞地处大山之中，茶坊里出产的青砖茶要想运出去，只能凭借一种名为“线车”的独轮车。因为运送茶叶的独轮车太多，时刻一久，车轮把石板都磨穿了。雷祖新做了一个推独轮车的动作，空阔的石板路上，这“一人一车”的身影显得无比孤单。
石板上的凹槽，最多的有9条——当石板中心被磨出车痕后，车夫们就把石板往左或往右抬几寸，让平坦的部分处于街的正中央，一朝一夕，一条青石板就被磨出了3条车痕，车夫们再把青石板横过来铺。当年的线车流量之大，居然使得石板要这样挪了又挪，真让人有点难以幻想。
回望百年茶路
当年，声势赫赫的线车车队装载着满满的青砖茶，要翻越7里山路才干抵达新店古镇；从新店的潘河渡头下船，经潘河入长江，抵达汉口码头后转口北上汉水，至襄樊，在河南杜旗上岸，由骡马驮运北上；经洛阳，过黄河，越晋城，到归化（今呼和浩特）后，改用驼队穿越沙漠，抵达边境口岸恰克图买卖，再经俄国商贩运至东欧各国。
咱们决议重走一遍从羊楼洞到汉口江滩的茶路，榜首段就是从羊楼洞赶到运送青砖茶的始发站——新店古镇。想不到新店镇居然还保存有一条比羊楼洞更长的青石板路，惋惜的是，古渡头尽管还在，但潘河早已不通船——20世纪50年代，为了便于防汛，新店镇下方筑起一道塘坝，从此下流的船舶再也不能抵达新店，新店作为湘鄂鸿沟水运纽带的位置被掠夺了，境况从此一泻千里。
旧码头前一家小店的门帘上写着“新店镇转移小组”。一位90多岁的老太太回忆说，曾经码头转移工许多，常常为了抢夺货源而打斗，建国后政府成立了转移小组，统一分配转移名额。新中国树立曾经，这儿原是一家茶馆，每天来往的船舶一泊岸，就有各地的茶商涌进来喝茶，茶馆里坐不下，茶桌就沿着河滩一字排开，长达十几米。
因为新店现已不通船，咱们只好从赤壁站动身前往汉口青砖茶的转口码头——江滩。汉口的江滩和上海外滩相同，声称“万国修建博物馆”，咱们到这儿是为了寻觅一栋名为“李凡洛夫第宅”的修建，1902到1919年，俄国茶叶巨商李凡洛夫一家曾在此寓居。
李凡洛夫是中俄茶叶交易史上的里程碑式人物。1861年，李凡洛夫来到汉口，开端运营由湖北销往俄国的茶叶制品。1863年，生意逐渐做大的李凡洛夫不再满足于只做交易商，他在羊楼洞树立顺丰砖茶厂，把最新的蒸汽机、锅炉引进羊楼洞，逐渐完善了整个砖茶产业链。李凡洛夫的做法构成了演示效应，引得俄国商人甚至俄国亲王纷繁到羊楼洞和汉口办茶厂：1866年，托克马可夫和莫洛托可夫开设新太砖茶厂；1874年，莫尔恰诺夫与佩恰特诺夫在英租界内开设阜昌砖茶厂；1871年，顺丰砖茶厂在汉口长江边上建起了榜首个工厂专用码头，汉口水运从此鼓起……
俄商的很多涌入，蒸汽机、锅炉等很多先进设备的引进，让从前主导羊楼洞砖茶出产的晋商招架不住。很快，不管作为茶叶出产基地的羊楼洞、作为茶路运送起点的新店镇，仍是作为茶叶运送纽带的汉口港，甚至整个欧亚万里茶路，都成为俄商的全国。这种局势直到俄国“十月革命”之后才完结。1919年，看到茶路气数已尽，李凡洛夫一家脱离去了美国，只留下李凡洛夫第宅，见证欧亚万里茶路的百年沧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