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立
我6岁时，他是个工人，兼了个不当权的小干部。那时，他是能拿得出手的，我总情愿拉着他去街上买文具，让他给我开家长会。总有人问他，你儿子怎样跟你一点儿都不像呀？他就乐滋滋地说，他像他妈。
那会儿，我很忌讳他人说我和他长得不像——他是我爸，仍是个芝麻官，我觉得挺有体面的。但是后来，他一直是芝麻官，并且在我16岁那年荣耀下岗，在街上开起了机动小三轮车，载人的，一人一元。
看他开“摩的”开得灰头土脸，我觉得没体面，他却很高兴。每天他收工时，我和妈妈总是一边一个站在门口，不是迎候他，是监督他把脏衣服脱下来，拍拍头上身上的土才干进门。他总是笑呵呵的，毫无贰言。
我逐渐开端瞧不起他，不只由于他开“摩的”，还由于另一件事。那次，我和几个同学拿期末退回来的班费去喝酒，一个同学喝得有些多，将酒气冲天的嘴巴对着我的耳朵大声说：“徐遥，我，我跟你说件工作。你要对你爸好些，你不是你爸的儿子，他还对你那么好，简单吗？”不论是不是真的，这话听起来多少让人有些不舒服，我便回家向妈妈求证。从妈妈躲闪的神色里，我得到了答案。
那天，我躲在屋子里哭得昏天亮地。妈妈不知所措，他却很安然，把饭菜送到我屋里，还和蔼可亲的。就是从那时起，我更瞧不起他了。不只仅由于他仅仅个开“摩的”的没本事的男人，还由于他分明知道我不是他儿子，却把我当亲生儿子那样去宠爱，去呵护。
大二的时分，我跟他人打架，被扎了一刀，出了很多血。他和我血型相同，躺在另一张床上给我输血时，嘴里不停地说：“徐遥，我输了这么多血给你，你再不醒来，看我怎样拾掇你。”其实那会儿我现已醒了，但是不敢睁眼。我在想，这回我身体里可有你的血了，你对我好就天经地义了。
想这些的时分，我眼眶里满是泪水，很怕一睁开眼就会被他看到。所以，我就那样静静躺着，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悄悄看他一眼，他也睡了。我找护理要了张纸，写了一句话，让护理放进他的口袋里。那句话酸不拉唧的，就是那句：“爸爸，其实我挺爱你的。”
我写这句话是有根据的，在我失血过多快要昏倒时，心里特别惧怕，感觉自己这一闭上眼就走人了。那时我想到的榜首个人竟然是他，第二个才是妈妈。我想，我对不住他呀，连跟他说句对不住的时机都没有。后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在他那些血又让我醒过来。我在心里跟他恶作剧说，你挺自私呀，为了让我说声对不住就让自己流了那么多血。可我偏不说对不住。
后来，在医院的那些日子，我用他醒着的时刻睡觉，用他睡觉的时刻醒着，有时分睡不着也得睡，还装着睡得很香。由于那样的时分，他总会给我来几句真情表白，那感觉温暖得不像姿态。比方他总说，徐遥呀，甭说你是你妈和他人生的，就算是你妈捡来的，也是我儿子啊。再或许，他会说，徐遥，你小子下回可别再乱闹了，我还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呢。
他这样说的时分，我在心里立誓，必定要让他过好日子，为他养老，给他送终。但是，这样的希望我只完成了一半。
那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二个夏天，他还开着“摩的”，一个雨天，硬是没刹住车，连人带车掉进了城边的河里。
其时天亮，又下着雨，看到这一幕的人并不多，找到的两个目睹证人回忆说，他掉下去后挣扎着扑腾到水面上喊救命，那会儿如同是踩在车架上，头刚刚伸出水面，正喊着又如同想起了什么，钻到水下去了，像是要到车里拿什么东西。但比及有会游水的人下水救他时，却找不到人了。
他走了，手里攥着我买给他的太阳镜。
那天，我赶到事发现场，看到他平平整整地躺在河岸上，不像是掉到河里，倒像是在那里睡着了。110和120还有围观大众，里三圈外三圈地把他围在中心，他一辈子也没那样光辉过。
我走过去，拍了他两下，说：“爸，咱回家。”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掉了眼泪，我也想铺开声大哭一场，但是我哭不出来。我背起他一步一步往前走，120的急救人员好几次劝说我把他放到车上去，可我知道，一旦把他交给他们，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我本想把他背回家，给他换身洁净衣服，再把电热毯翻开，让他温暖一下，或许就自己醒来了。可人们不同意，他总算仍是去了医院，被放在单车上，推进了那个严寒的空间。走廊那么短，他一转眼就不见了。
那天夜里雨很大，我把妈妈送回家，又一个人去了医院周围的街上，那条街和太平间只要一墙之隔。我抽了一夜的烟，跟他说了这辈子最多的一回话。
天亮时，妈妈打我的手机。她说，徐遥呀，有件工作我有必要通知你，其实我是怀上你之后才和你爸成婚的，过后我通知了他，他也不计较，还去做了绝育手术。她说，徐遥，上回你问我的时分……你知道，作为妈妈，跟你具体交待这样的事，我没有勇气，可这是现实。
挂断电话之后，我对着太平间那面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红砖墙说，爸，对不住，我喜欢你。
三天后，我亲手安葬了他的骨灰。捧着那个盒子，我狠狠看着他，想要把他的姿态刻进我骨头里。假如真有下辈子，咱们父子能再相遇，那么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厌弃他的穷，他的没本事，不会抱怨他没血性，更不会那么晚才通知他，爸爸，我真的很爱你。
（摘自《东西南北》）
